山地回忆 我每天到河边去洗脸,河里结了冰,我登在冰冻的石头上,把冰砸破,浸湿毛巾,等我擦,毛巾也就冻挺了。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块石头上去,砸开那个,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这样冷天,我来砸脸,反倒妨碍了人。心里一时挂火,就也大声说: “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愤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那人说: “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你怎么骂人?”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 “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 “你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着说: “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这么一条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你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浸进,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说: “你真讲卫生呀!” “我们是真卫生,你是装卫生!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得弯下腰去。 我觉得好笑。可也看见,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的。 “对,你卫生,我们不卫生。”我说。 “假话吗?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也尿泡,讲卫生吗?”她笑着用两手在冷刨抓。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我这样对她讲,当时觉得这样讲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我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 “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 “咳!”我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十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子穿呀?” “不会买一双?”女孩子低声说。 “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我说。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 (节选自犁《山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