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不寒,半低着头出采,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玩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槌子轻轻地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叫看,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看,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响! (二) 便启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1 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2 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他高的地方,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予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 。 那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4 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合 ,3 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先生说书,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