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明 会三十三连一个火夫。提起三十三连,同时记起国民军讨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十年了。如今的三十三连,只剩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加过革命战争,光荣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的缠裹着,他忘不了都督说过“插到堡上去”句话。 这十年来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这一次,三十三连被调到前线,会明老早就编好了绳子、铁饭碗、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在开向前线的路上,他肩上的重量不下一百二十斤,但是他还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驻到前线三天,一切却无动静。了,草堆里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来,他就想,或者这时候前哨已有命令到了?或者有夜袭的事发生了?或者有些地方已动了手?他打了一个冷战,爬起身来,悄悄的走出去望了一望帐篷外的天气,走进哨兵旁边,问:“大爷,怎么样,没有事情”“没有。”“我好象听见枪声。”“说鬼话。”他身上也有点发冷,就又钻进帐篷去了。他还记得去年鄂西战役,时间正是六月,人一倒下,气还不断,糜烂处就发了臭。再过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虫爬行。为了难看、与鼻子太不相宜的六月情形,他愿意动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线的光景和平了许多。这和平倘若当真成了事实,一件使他不大高兴的事情。人人都并不喜打仗,但期望从战事中得到一种解决:打赢了,就奏凯;败了,退下。总而言之,一到冲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于是,他就问究竟什么时候开火,他那样关心,好像一开火后就可以擢升营长。可是这事谁也不清楚,看样子,非要在此过六月不可了。 去他们驻防处不远有一个小村落,看看情形不甚紧张,就有些乡下人敢拿鸡蛋之类陈列在荒凉的村前大路旁,同这些军人冒险做生意。会明常常到村子里去。一面是代连上的弟兄采买一点东西,一面是找个把乡下上年纪的人谈话。他一到村落里,找到谈话的人,就很风光的说及十年前的故事,有时也不免小小吹了一点无害于事的牛皮,譬如本来只见过两次,他说顺了口,就说是四五次。他随后做的事是把腰间缠的小小三角旗取了下来。“看,这个!”看的人露出吃惊的神气,他得意了。“看,这是他送我们的,他说‘嗨,勇敢点,插到那个地方去!’你明白到哪个地方去吗?”听的人自然是摇头,他就慢慢地一面含烟管一面说...... 因为这种慷慨的讨论,他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带回到帐篷,用一个无用处的子弹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早晨,木箱中多了一个鸡卵,第三天又是一个。他为一种新的兴味所牵引,把战事的一切完全忘却了。他同别人讨论这只鸡时,也像一个母亲与人讨论儿女一样。他夜间做梦,就梦到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地叫。鸡卵到后当真积到了二十枚,就孵小鸡,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出到日光下,一身嫩黄乳白的茸毛,啁啾地叫喊,把会明欢喜到快成疯子。白天有太阳,他就把小鸡雏同母鸡从木箱中倒出来,尽这母子在帐篷附近玩,自己却赤了脖子咬着烟玩,或者举起斧头劈柴,把新劈的成塔形。遇到进村里去,他把这笼鸡也带去,给原来的主人看,像那人是他的亲家。从旧主人口中得到一些动人的称赞后,他就非常荣耀骄傲还极谦虚地说:“这完全是鸡好,它太懂事了,它太乖巧了。”看样子,为了这一群鸡雏发育的方便,会明已渐渐地倾向于“非战主义”了。 后来,和议的局势成熟,照例约好各把军队撤退。队伍撤回,会明的财产多了一个木箱,一个鸡的家庭。无仗可打,把旗插到堡子上便一时无从希望。但他喂鸡,很细心地料理它们,他是很幸福的。六月来了,这一连人没有一个腐烂,会明望着这些人微笑时,那微笑的意义,是没有一个人明白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