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仿佛以为知、好、三层事,一层深一层;其实在文艺方面,第一难关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乐。知、好、心理活动融为一体,就是欣赏,而欣赏所凭的就是趣味。许多人在文艺趣味上有欠缺,大半由于在知上有欠缺。 2有些人根本不知,当然不会感到趣味,看到任何好的作品,不起作用。这是精神上的残废。犯这种毛病的人失去大部分生命的意味。 3有些人知得不正确,于是趣味低劣,缺乏鉴别力,只以需要刺激或麻醉,取恶劣作品疗饥过瘾,以为这就是欣赏文学。这是精神上的中毒,可以使整个的精神受腐化。 4有些人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难免窄狭,像上文所说的,囿于某一派别的传统习尚,不能自拔。这是精神上的短视,“坐井观天,诬天藐小”。 5要诊治这三种流行的毛病,唯一的方剂是扩大眼界,加深知解。一切价值比较得来,生长在平原,你说一个小山坡最高,你可以受原谅,但是你错误。“登东山而,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天下”也只是所能见到的天下。要把山估计得准确,你必须把世界名山都游历过,测量过。研究文学也是如此,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种类愈复杂,风格愈纷歧,你的比较资料愈丰富,透视愈正确,你的鉴别力(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 6人类心理几分惰性,先入为主,想获得一种新趣味,往往须战胜一种很顽强的抵抗力。 许多旧文学家不能欣赏新文学作品 ,就因为这个道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起初习文言文,后来改习语体文,颇一番冲突与挣扎。在才置信语体文时,对文言文颇有些反感,后来多经摸索,觉得文言文仍有它的不可磨灭的价值。专就学文言文说,我起初学“桐城派”古文,跟着古文家们骂六朝文的绮靡,后来稍致力于六朝人的著作,才觉得六朝文也有为唐宋所不可及处。在诗方面,我从唐诗入手,觉索然无味,后来读宋人作品较多,才发现也特有一种风味。我学外国文学的经验也大致相同,往往从笃嗜甲派不了解,到了解而对甲派重新估定价值。我因而想到培养文学趣味好比开疆辟土,须逐渐把本来非我所有的征服为我所有。英国诗人说道:“一个诗人不仅要创造作品,还要能欣赏那种作品的趣味。”我想不仅作者如此,读者也须时常创造他的趣味。生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像死水一般静止的趣味必定陈腐。活的趣味时时刻刻在发现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个窄狭的圈子里。这道理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文学修养,也可以适用于全民族的文学演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