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他英雄式的逻辑: “ 我时常听到下面这种议论,觉得非常错异: ‘ 是的,在理论上的确不错 ; 但在实际上又将如何 ?’ 仿佛理论只是会话上必需的美丽的辞句,可绝不是要把它适合实际的 !...... 至于我,只要我懂得了我所思索的事情,我再也不能不依了我所了解的情形而做。 “ 、 ” 他开始以照相一般准确的手法,把莫斯科的惨状照他在参观穷人区域与夜间栖留所里所见的情形描写下来。他确信,这不复是,如他最初所信的那样,可以用金钱来拯救这些不幸者的,因为他们多少受着都市的毒害。于是,他勇敢地寻求灾祸的由来。一层进一层,渐渐地发现了连锁似的负责者。最初是富人,与富人们该诅咒的奢侈的享受,使人眩惑,以至堕落。继之是普遍的不劳而获的生活欲。 —— 其次是国家,为强项的人剥削其他部分的人类所造成的残忍的总体。 —— 教会更从旁助纣为虐。科学与艺术又是共谋犯 ...... 这一切罪恶的武器,怎样能把它们打倒呢 ? 第一要使自己不再成为造成罪恶的共犯。不参加剥削人类的工作。放弃金钱与田产,不为国家服务。 但这还不够,更应当 “ 不说谎 ” ,不惧怕真理。应当 “ 忏悔 ” ,排斥与教育同时种根的骄傲。末了,应当 “ 用自己的手劳作 ” 。 “ 以你额上流着的汗来换取你的面包 ” 这是第一条最主要的诫条。托尔斯泰为预先答复特殊阶级的嘲笑起见,说肉体的劳作决不会摧残灵智的力量,反而助它发展,适应本性的正常的需要。健康只会因之更加增进,艺术也因之进步。而且,它更能促进人类的团结。 在他以后的作品中,托尔斯泰又把这些保持精神健康的方法加以补充。他殚精竭虑地筹思如何救治心魂,如何培养元气,同时又须排除麻醉意识的畸形的享乐和灭绝良知的残酷的享乐。他以身作则。一八八四年,他牺牲了他最根深蒂固的嗜好:行猎。他实行持斋以锻炼意志 ; 宛如一个运动家自己定下严厉的规条,迫使自己奋斗与战胜。 《我们应当做什么 ? 》这是托尔斯泰离开了宗教默想的相当的平和,而卷入社会漩涡后所取的艰难的途径的第一程。这时候便开始了这二十载的苦斗,孤独的伊阿斯拿耶老人在一切党派之外, ( 并指责他们 ) ,与文明的罪恶与谎言对抗着。 ...... 世界上曾时常看见那些伟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现,他们如先驱者约翰般诅咒堕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后一个是卢梭。在他对于自然的爱慕,在他对于现代社会的痛恨,在他极端的独立性,在他对于圣书与基督教道德的崇拜,卢梭可说是预告了托尔斯泰的来临,托尔斯泰自己即承认,说: “ 他的文字中直有许多地方打动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会写出这些句子。 ” 但这两颗心魂毕竟有极大的差别,托尔斯泰的是更纯粹的基督徒的灵魂!且举两个例子以见这位日内瓦人的《忏悔录》中含有多么傲慢,不逊,伪善的气氛: “ 永恒的生灵!有人能和你说:只要他敢:我曾比此人更好! ” “ 我敢毫无顾忌地说:谁敢当我是不诚实的人,他自己便是该死。 ” 托尔斯泰却为了他过去生命中的罪恶而痛哭流涕: “ 我感到地狱般的痛苦。我回想起我一切以往的卑怯,这些卑怯的回忆不离我,它们毒害了我的生命。人们通常抱憾死后不能保有回忆。这样将多么幸福啊!如果在这另一个生命中,我能回忆到我在此世所犯的一切罪恶,将是怎样的痛苦啊! 他不会如卢梭一般写他的《忏悔录》,因为卢梭曾言: “ 因为感到我的善胜过恶,故我认为有说出一切的利益。 ” 托尔斯泰试着写他的《回忆录》,终于放弃了;笔在他手中堕下,他不愿人们将来读了之后说: “ 人们认为那么崇高的人原来如此!他曾经是何等卑怯!至于我们,却是上帝自己令我们成为卑怯的。 ” 基督教信仰中的美丽而道德的贞洁,和使托尔斯泰具有悫直之风的谦虚,卢梭都从未认识。隐在卢梭之后, —— 在鹭鸶岛的铜像周围, —— 我们看到一个日内瓦的圣皮埃尔,罗马的加尔文。在托尔斯泰身上,我们却看到那些巡礼者,无邪的教徒,天真的忏悔与流泪感动过他的童年的。 对于世界的奋战,是他和卢梭共同的争斗,此外尚另有一种更甚于此的争斗充塞着托尔斯泰最后三十年的生命,这是他心魂中两种最高的力量的肉搏:真理与爱。 选自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